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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重聚的夜晚,月池早已沉沉睡去,朱厚照却在一旁难以入眠。
皇爷在五岁出阁讲学时就意识到,尽管他身居至高之位,但桎梏仍是无处不在的。文官坐大后,早就不愿遵循为臣的本份。他们用圣人的大道理绑架他,用声势浩大的劝谏威慑他,用除去他身边的奴仆来打压他。顺从他们的意思,他就是千古明君,不顺从他们的意思,他就是昏庸之主。他们凭什么?他们配吗?
年幼的他满心不忿,却无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。他只能用任性去对抗,差遣宦官来办事。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策,强压之下换来的不是顺从,而是暗中抵制;而天生缺乏政治合法性的太监,也无法完全取代大臣的位置。可他别无选择。在他以为,自己未来只能靠太监来治国时【1】,阿越来到了他的身边。
谁都想不到,她既没有如文官集团所设想的那样,将他从宦官身边拉回来,也没有如太监所嘲讽的那样,迟早被他给玩死。她一步一步地立稳脚跟,走出了一条新的路。她以近臣的身份去制衡宦官,以儒臣的身份去协同分化文官,以他心腹的位置去扶持武将。这时的他们的方向是最一致的,他们也一起做成了很多事,整顿内廷贪腐,召回镇守中官,严惩勋贵外戚,改革武举武学,整治京军屯田……
他们本该一直携手走下去,如果没有俞家那档子事。他不后悔放李越去核查盐税,因为东官厅的运转确实需要大量的军饷,只有李越会毫无顾忌地和他说真话。他只是后悔,他应该一开始就整顿锦衣卫,派一些真正得力的人给她,从根源上阻止汝王世子被杀案发生。亦或者,他应该选择柔和一点的手段,而不是直接让她去见血,或许他们就不会决裂了。可惜,这个念头只是一浮现,就被轻易碾碎。他的心中有另一个的声音在告诉他:“这是迟早的事。”
但分开之后,他们很快又达成一致了。只要有共同的需求,就会紧紧联系在一起。他有扶持平民武将,肃清边军的需要,而她则随时做好了同归于尽,魂归故里的准备。他有平定鞑靼,封狼居胥的雄心壮志,而她则有报仇雪恨,以赎前愆的沉重包袱。只要他们齐心协力,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。
在漫长的折磨后,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,也终于再次重逢。这时,他是真的想好好过日子。太宗爷五征漠北都解决不了的蒙元残余,在他这一朝被解决了。经过战争的锤炼和后期的分肥,他有了一支忠心耿耿的武将集团。在他看来,他已经可以弃权术,回正道,高枕无忧了。
可阿越的话和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,又一次戳破他的幻想。心腹大患虽然解除,可内忧犹在。有时,比敌人更凶险的是所谓的自己人。他们像吸血虫一样,压榨底层,还甩锅给上层。阿越既不能容忍这批人,更不能容忍养出这批人的制度,而他……也一样。他又一次做出了选择。“为云为雨徒虚语,倾国倾城不在人。”“微波有恨终归海,明月无情却上天。”这就是他们的宿命。
在他们的努力下,继文武平衡之后,他们又达成了上下平衡,收支平衡。他们有了新的选官制度、新的监察制度、新的宗藩条例、新的开源之道。上层可以满足,而下层可以活命。在科举改制碰壁之后,他就意识到,应该缓一缓。可她不愿意,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争执,因为身份暴露的危机,她失去了冷静,乱了阵脚,她要更进一步,压实随事考成。
一直埋在水下的分歧终于显露出来。他当然不能在和她同向而行,她只看到了她想要什么,却忘记了她依托的是什么。是她教会他,不能强权压人,可这时她却忘记了这点。
内外交困下,她最大的秘密暴露了。太液池上初见时,要是谁能告诉他,他会像傻子一样,被眼前这个人耍整整十六年,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。可如今已是十六年后,骨中骨已成、肉中肉已连,早已拆不开、割不断了。在李越面前,他可以不傲慢,不奢侈,不生气,他可以像水一样包容她,慢慢教她退一步海阔天空。
可她又叫他大吃一惊。她看起来真正地站在他的立场上,又一次指出了他所谓的平衡,所谓的见好就收,只是自欺欺人。士农工商,早就不能各安其分,各个层次的人,在不断转化勾结,形成天下不稳的暗流。富者越富,贫者越贫,钱神当道,民风不复。要在变之上维持权柄的稳固,就必须逐步摈弃洪武爷那些“万世不易之法”,树立新的规则。
他其实有所察觉,宗藩勾结盐商,官员把持海关,民间靡费成风……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,她所述的无误。而他因她陷入的困境,又给了他一个必须试试的契机。
他就算到了下辈子,也会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明智的决定。她第一次说她想做大肉饼时,他其实是不怎么信的:“你难道还能把肉饼做得比天还大?”结果,她还真个把肉饼做得比天还大。并且,它还不是静态的,而是在不断膨胀、不断腾飞。这样的厚利,这样的奇迹,他怎么可能放手?他既要这水滔滔滚滚,又要永居水之上。而这一切的实现,离不开阿越的帮助。她的性别,让他足够安心。她的智慧,让他能够定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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